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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族,从中产,到财务自由,再到一无所有,只用了30年

17层工作室 17层 2019-04-02

编者按: 一个委内瑞拉家庭30年的兴衰史 

Ulice/口述


我叫Ulice(尤利斯),委内瑞拉人,今年26岁。

9年前,因为委内瑞拉国内经济衰退,为了寻求更多的机会,我选择了出国留学。

此后,伴随着委内瑞拉国内状况的一步步恶化,妈妈放弃国内的一切,带着妹妹移民逃离,仍留在国内的亲友们则在贫穷与混乱中挣扎着活下去。

这个逐渐走向崩溃的国家,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故乡

1993年,我出生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南部一个叫奥达斯港的城市。我的父母18岁时就生了我。

这是我大约3岁时,爸妈带我去马加利塔岛上度假,也是在那一年,他们离婚了,从小是外公外婆把我养大的。

父母离婚之后,爸爸几乎没有对我尽过抚养义务,不过我们现在关系还不错,比起父子更像朋友。

虽然外公外婆很爱我,但童年时期,我从来都没有安全感。我没法上街去玩,因为那时候街上就开始有抢劫的了。当时外公外婆要上班,父母也不怎么管我,我现在还能记起3岁时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情形,孤独又害怕。

这是我5岁时和我爸爸的合影。

我的父母年纪很小时就认识了,这是1992年,17岁的他们(后排左一左二)和朋友们的合影。

那时,委内瑞拉的社会环境还可以,人们虽然也会吐槽政府,但基本上过得很开心,爸妈会和朋友们相约一起旅行,参加派对。现在,这张照片里的6个人,有2人已移居国外,有1人即将逃离。

我的家人都是委内瑞拉的普通人,出身平凡,但他们工作都很努力,成长过程中,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

这是我3岁和父母去海岛度假时,在岛上一个商店里照的,脚上穿着名牌篮球鞋的我坐在柜台上笑得很神气。我爸爸一直很喜欢打篮球,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和爸妈在家里车库打球的情景。

我的外公外婆有四个女儿,妈妈和姨妈们成长于委内瑞拉的黄金时期

当年,我外婆是护士,外公则在一家工业公司担任经理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他们就有了一所宽敞的大房子,有车,一家六口人经常出去旅行。妈妈的童年非常幸福。

后来查韦斯时期实行高福利的社会政策,贫困人口得到了很多福利,外公家属于中产阶级,并没有从中受益很多

这是我妈妈、小姨和5岁的我。小姨十年前嫁到了美国,她是一名牙医,生活条件很好。

2005年,我妈妈创办了自己的公司,下海创业。

我们的家乡圭亚那城是个港口工业城市,有很多矿产资源,国有石油公司的员工经常来这里出差。妈妈的公司就是为这类人群提供私人租车服务。那时候委内瑞拉的经济状况还比较正常,查韦斯政府给创业者提供贷款,妈妈抓住了这个机会

那几年,妈妈一直在为公司的事忙碌。

2009年,我高中毕业了。我的成绩很好,在班级考试时基本都是第一名。

当时,我和妈妈已经感觉委内瑞拉出现了问题,她说,国家总是给穷人发钱,而不是给他们提供就业机会,这种“授之以鱼”方式是不对的。同时她觉得国内的教育水平也在下降,所以她想让我出国留学,成为国际化人才。

2010年,在17岁生日那天,我离开了委内瑞拉。

我放弃了国内一所非常好的大学的入学机会,去了伦敦,学习英语。

这是2010年,17岁的我在伦敦学英语时的照片,那是我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,也是从那时起,我知道我在家乡的生活基本结束了

离开委内瑞拉前的那个夏天,我和家人们一起开车去加勒比海滨度假,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最放松的一次旅行。

委内瑞拉是个特别美丽的国家,有得天独厚的环境和丰富的自然资源。在我的记忆里,故乡处处色彩斑斓。我还记得10岁时在一个叫Cachamay的国家公园里喂了一只小猴子,结果马上来了8只猴子围着我。我当时吓坏了,不过现在想想,那种经历在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。

也是在那次公路旅行途中,外公外婆停下车,在路边即兴跳起了舞,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一幕。

10年前,委内瑞拉还有这样的欢乐场景。在我的记忆里,家乡的人们热情外放,喜欢拥抱、打招呼、亲吻,高兴了会即兴跳一段舞,脸上总是带着笑容。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,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少

去英国之前,我一句英语都不会说。但九个月之后,我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语言。

虽然我很喜欢伦敦的天气,但那段经历并不算特别愉快,身处异国他乡,我经常失眠。

妈妈挣钱供我出国很辛苦,我从来不觉得那些钱是理所当然,所以过得特别省,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,很少出去玩。但又不敢告诉妈妈这些,怕她担心。

2010年,我第一次回国探亲,这张照片是在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拍的。这里的风景特别好,有很多河流、瀑布和自然公园。

重新翻我的手机相册,发现关于故乡的照片很少,在那里掏出手机来拍照实在是有点冒险

2011年,我18岁,去意大利学习了三个月意语,这是我拍的佛罗伦萨的景色。我本准备申请意大利的大学,但因为申请文件出了问题没能去成。

委内瑞拉有很多学生去西班牙或者美国留学,但妈妈觉得去这两个国家太容易了(我们和西班牙都说西班牙语,而美国又有着跟我们差不多的文化),所以建议我来中国,她很看好中国,觉得这里发展机会更多,而且也更有挑战性。

也是在这一年,妈妈的公司越做越大,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,对我们家来说,钱不再是问题了

这是妈妈和继父、妹妹在一起。

2011年,妹妹过2岁生日,妈妈在家里给她举办了盛大的聚会,邀请了差不多50个人,还请了魔术师、小丑来给大家表演。

在委内瑞拉,不是每个小孩都办得起这样的生日聚会,我妹妹很幸运,她出生以后就享受到了比较好的生活条件。她3岁时,妈妈就给她买了一部iPhone,我总是说她被宠坏了,我和她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。

2012年,我来到了中国,成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一名留学生,这是我大三时在北外参加国际文化日活动。

当时委内瑞拉国内的状况已经急剧恶化,妈妈虽然挣了不少钱,但因为她在国内很难通过合法渠道把委内瑞拉货币换成美元,所以几乎没办法给我寄钱,或者很久才能寄一次。大学时期最困难的一次,我要用100块钱过一个星期,那个星期我基本是靠吃煎饼就水度过的。

从2010年出国到现在,我只回过4次委内瑞拉,国内情况一次比一次差,每次离开委内瑞拉我都会抑郁一阵子

这是2013年我回国,全家人一起去乡下河边聚会,给外公庆祝65岁生日。中间穿红衣服的是我外公,最右边是我外婆,左边抱着我妹妹的是我继父。

在我还没出国时,我们家基本每周末都会到这条河边来,大家一起烤肉,度过一整天的休闲时光。但随着国内治安越来越差,这个家庭聚会传统已经没有了。

2014年以后,委内瑞拉开始陷入全面崩溃

有一天,我在北京接到了妈妈的国际长途电话,她带着哭腔对我说,公司里的一个工人被人杀死了。他在业余时间开出租车时载了两男一女,这伙人想抢车,还威胁要杀了他。那并不是他的车,被抢了没法交代,他只能反抗。最后,这伙人往他胸上捅了好几刀,然后连人带车一块烧了。我知道,这听上去可能太戏剧化了,但这就是生活在委内瑞拉的日常事实

国内的生活好像在慢慢失去色彩,人们看起来很悲伤,我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,因为无法理解他们的痛楚

有一次去商场,我看到差不多50个人在炎炎烈日下排队,就为了买一袋面粉。看到他们那么努力地去讨生活,我很心痛,甚至为自己住在北京而愧疚

这是我朋友去年1月在超市拍的,一包火腿肠,价格是92万玻利瓦尔,而当时人们最低月收入是79万左右,也就是说最穷的人一个月的收入都不够买一包火腿肠。

2017年,我再一次,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回到委内瑞拉,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国内的状况仍让我震惊

乘坐国内航班时,我拿到的机票是一张收据,航空公司告诉我,他们已经没有钱制作正常的机票了。

游行和抗议越来越多,这是我们家附近的一家餐馆,平时周围会有人扔催泪瓦斯,但人们都习以为常了。

这是委内瑞拉人在Facebook上传的一张照片:这里的生活太艰难了,连狗狗都身披国旗,加入到了街头抗议的队伍中,表达主人的愤怒。

我从妈妈的口中听到了更多凶险的故事。

有一天我妈妈、妹妹和继父开车去另一个城市,一辆车突然靠近他们,下来三个人,拿着枪,把他们带到树林里,抢了他们所有的东西。那伙人甚至想把车也抢走,但因为车上有卫星定位系统,怕被查才没抢。妈妈跟劫匪保证不报警,劫匪才放走了他们。

事后,妈妈说她觉得自己运气不错,至少一家三口都活着。她并不恨劫匪,因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

这次回国,我又见到了抚养我长大的外公外婆。

我出发回北京那天,外公跟我说:“小尤利斯,你是我最大的骄傲。我知道,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,你只管往前走,哪怕是我去世的那天,你也别回来悼念,我和外婆不想耽误你。” 

我走的时候眼泪直掉,因为那真的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们。

国内陷入崩溃后,情况好一点的人都逃出去了。

妈妈之前一直不愿走,她相信国家会变好,后来眼看着情况越来越差,为了妹妹的未来考虑,她才不得不屈服于现实。

2018年,妈妈关掉工厂,带着妹妹逃到了意大利这是我家原来的房子,妈妈去意大利之后就把它卖掉了。

委内瑞拉的人口有3000多万,到2018年11月已有300万移民和难民。每天都不断有人离开委内瑞拉,那里正在变成一片无人居住的土地

妹妹对于去意大利生活非常兴奋,妈妈却对未知抱有恐惧。她抛弃了国内的一切出来,现在她在意大利打四份工,就是为了让妹妹生活得更好一些

这是妈妈和妹妹最近在意大利的照片,妹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。

关于最近委内瑞拉的动荡,我觉得其实是国民自身的问题。虽然人们总是把矛头指向政府和领导人。如果大家不改变自身,很难看到真正的进步。

我平时不看新闻,妈妈也叫我不要看。除了担心外公外婆,我什么都做不了

2018年底,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到了1000000%

10年前,1美元相当于4.3玻利瓦尔,到现在,1美元相当于几千玻利瓦尔。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美元,商家找零也是美元。政府控制的医疗、教育、公共服务等领域都陷入混乱。

委内瑞拉人现在的生活状态是人人都想着逃离,被迫留下来的人只能挣扎着生存。这是我带到北京的一些委内瑞拉货币,现在这种小面值的玻利瓦尔已经买不了什么东西了。

我的朋友们很多都离开了委内瑞拉,留在国内的都在为未来担忧。

照片里最右边的是我的中学好友Rafael,他在委内瑞拉读了7年医科大学,本来要按部就班地成为一名医生,但现在他考虑学英语,然后到美国去打工,哪怕做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。

Rafael现在做实习医生的月收入是70000玻利瓦尔,相当于20美元。国内一个汉堡售价5美元,一个月工资吃4个汉堡就没了——通货膨胀把每个人的积蓄都吃掉了,不管他们曾经多么有钱

Rafael家境不错,与其他人相比,已经算过得比较好的了,但是面对这样低购买力的生活状态,他还是经常做噩梦。

我还有一些家人在国内,这是去年外公的一张照片,背后是委内瑞拉银行。

我曾经给外公外婆转了500美元,按照当时的货币价格,那些钱相当于委内瑞拉150个人的月最低收入的总和,够他们生活半年

去年,我外公想办护照,去美国看我小姨,结果一直没办下来,因为两年前开始,那里就没有制作护照的原材料了。

我来中国已经七年,我很庆幸自己不用面对在国内生活的那些混乱

我很喜欢北京,但是有空气污染的日子不太好。如果非要吐槽的话,那就是北京太大了,去哪里都要花很久。

我喜欢中国无处不在的机会,有许多事情可以探索,你永远不会对中国感到厌烦。在中国生活,做什么都很方便,外卖、手机支付、打车软件,我觉得在委内瑞拉都不会有。还有,中国很安全!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,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安全过

2016年,我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后,又继续到清华大学读硕士学位。

我的学习一直不错,在北外得过三次奖学金,在清华读研也得过两次奖学金,对此我很感激。本来应该今年硕士毕业,但我打算延期一年,考虑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。

我希望我的国家会变得更好,不然我不是很想回去

在国外生活多年,我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融入委内瑞拉的生活,对他们的痛苦处境也无法完全感同身受

说实话,我不想这样,在异国独自生活7年并不容易,我很想念家人。

这是我一直珍藏的两样东西,手帕是我外公送我的,他有一抽屉手帕,我来中国前他特意送我两条作纪念;右边是外婆6年前送我的手链。这两样东西我一直放在抽屉里不舍得用,这是我跟委内瑞拉亲人的连接,对我来说很珍贵。THE 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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